连日以来,孙权几乎习惯性失眠。他闷闷地坐在床上,蜷缩起来抱住自己,将头埋在膝间,觉得自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。窗子开了一整夜,细雨飘了一整夜,风吹得他浑身冰凉。
这会儿雨停了,约莫五更天的时辰,天边微亮,那半片月仍淡淡地浮着。
孙权知道自己再躺下去也睡不着,便索性下床洗漱更衣,早早地去后院里练剑。练过几式,又抱着剑坐在树下发呆。
广陵王走到院子里时,正看见这一幕。她这晚也睡得不踏实,稀里糊涂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正和孙权牵着手在水边散步,远远看见一个人站立于河流中央的小船上,沉默地注视着他们。那人是孙策,她第一次见他不对她笑。船也不靠岸,所有人也不动,一切画面就静止在这里,而她冒着冷汗醒来。
她站在院子里,孙权也看见了她,却将视线移开。他的背抵着树,两条腿伸向前曲起坐着,手松松地垂放在膝盖上,剑靠在怀里。
广陵王一眼瞧见他手上的伤处,原本手背和十个指尖都让她缠过了棉布,这会儿却只剩下两三个手指仍包扎完好,其它的要么松开半截棉布条挂在那儿,要么布已不见踪影,露出底下累累的伤痕。
她走过去,蹲下来,握住他的手,他身上一惊,僵在那儿不动。
“这么多天,我不给你换药,你自己就这么不管了?”
广陵王叹了口气,握紧他冰凉的手将他拉起来。
“……反正也没有人在意,管不管又如何。”
“哎哟,挺犟的啊。”
他低头不看她。她脸上露出无奈的笑:原来还在跟她赌气较劲呢,真是少年心性,倔得很。倘若她不主动找他,他或许就这样一直气下去。
“好啦,多大点事!走,去我房里,我给你换药。”她拉着他往屋里走。
他一言不发地跟着她。
广陵王牵着孙权坐在桌案边,取来伤药和棉布。
她低下头握着他的手指,细细地将药膏抹在伤口上。他长久地看着她,仿佛要溺死在她的温柔里,眼睛发酸。
“你这几日。”孙权声音有些哑,于是清了清嗓子,“你这几日,就没什么想法么。”
“什么想法?”广陵王抬头看他一眼,那带笑的目光像是全然包容,而他身处其中,没有秘密,无处遁形。
“就……”他“就”了半天,开不了这个口。
“就什么,呆瓜。”她吹了吹他的指尖,将棉布条慢慢地缠上去。
孙权一下子受不住了,身子猛地向前一倾,张开双臂抱住了她。他将头埋在她颈间,用力地吸气,整个人微微颤抖。
“喂喂……别又哭啊!”她将手搭在他背上拍了拍。
“没有哭!”他咬牙切齿地抬头,让她看他的脸。果然没哭,眼泪只是在眼眶里打转儿,将落未落。
“好好好,没有哭没有哭。我们仲谋这么大一个人了,怎么会老是哭呢?”她赶紧哄他。
她越说,他越觉得那眼泪快要憋不住了。
“你就欺负我吧,你就欺负我第一次喜欢人。”他说着,那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滚落下来,砸在她的手上,心里。
他好像憋了许多日,滔滔不绝地开始控诉她:“反正你也不是头回见了,一点都不奇怪。你早就习惯了,也不会为我哭,也不会为我难过,也不会……”也不会天天睡不着觉。他用力吸了下鼻子,断在这里说不下去。
广陵王将头凑过去看他,给他擦眼泪,却被他挡开手。
“不要你假好心,别可怜我。我好得很。”他自己给自己抹眼泪。
广陵王叹气,一把将他搂回来:“没有假好心。以后都不这样了,好不好?”
这半大少年抽着气伏在她肩上,眼睛鼻子红红的,哽咽着点点头:“好。谁都不能不说话,不能不理人。”
“谁都不能不说话,不能不理人。”她重复一遍,亲了下他的耳朵。
两人就这样抱了不知多长时间,再松开时,孙权已经缓过劲儿来,静静地垂下眼看着她,任由她给他继续包扎。
他心中一时想了许多事,想自己回去后如何向大哥开口交代这一切,想接下去会有多少困难等着他,想江东和广陵,想她和天下都来到自己身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