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来,喝一杯吧!”
内田医生拿起赤玉红酒,却发现酒瓶是空的。他伸手去拿旁边的瓶子,那瓶也是空的。我觉得脸红得像火烧一样,但不是因为酒醉,而是实在不好意思。不好意思、不好意思啊。
“这些都是你喝光的?”内田医生目瞪口呆地问。“你要不要紧啊?”
“呵,原来这里也有一头天狗啊。”
于是席间再度热闹起来,像个汽球般兴致高昂的社长先生与内田医生各自举起双手合掌,扭身跳舞。正是那“诡辩舞”。
原来这几位正是往日的诡辩社社员,诡辩舞的发明人。
在令人怀念的青春岁月中,他们游手好闲,卖弄诡辩,唬弄他人。在当时世人无数唾弃护骂的言语当中,有一句“你们这些鳗鱼妖人”他们特别中意,索性便向全天下宣告:“我等应卖弄诡辩一如滑不溜丢的鳗鱼。”并将每逢聚会必学鳗鱼跳诡辩舞列为社训,以此强制要求不情愿的学弟们。三十年来,这项传统一脉相传,到了今日遭到现任社员嫌弃:“这种舞是哪个蠢蛋想出来的啊!”
据说当年他们到机场欢送前往国外留学的同志,亦是以诡辩舞送别。
“结果他在留学之地死了。”
社长说:“多令人怀念啊!”
◎
意气相投的我们跳着诡辩舞,离开了酒吧,如夜袭般辗转于先斗町各处。
社长先生人面极广,所到之处无人不识,走到哪里都有朋友,见了面立刻一同哇哈哈哈大笑,就连啤酒的泡泡也为之震动。时至此刻,深夜已然降临的先斗町渐渐安静下来,唯有我们的欢腾在这分静谧的缝隙中穿梭。
我拜托社长,说想喝伪电气白兰,社长便以男鹿半岛的青面鬼的口吻四处打听:“李白先生何在?”在一场一场的酒席中不断打听李白先生的下落。
我们造访了满是猫咪和不倒翁的酒吧、双胞胎兄弟主持的咖啡店、气氛冶艳迷人的爵士酒吧、地牢般的酒馆……店家接二连三出现,一瓶又一瓶的美酒,一扇又一扇的店门,然后又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。
行程令人目不暇给,但只要有美酒可喝,刀山油锅在所不辞!我感到乐不思蜀。
“你可真会喝啊,真是海量。”
社长问我:“你到底能喝多少?”
我骄傲地挺起胸膛:“有多少就喝多少。”
“这份志气很好。你应该找李白先生拚酒,这样你也能尽情畅饮伪电气白兰了。”社长先生说。“我赌你赢。”
社长先生每到一处都在追问李白先生的行踪,然而这一夜没有人看到李白先生。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他应该是窝在自用车里赏玩古书,或者是抢夺路上醉鬼的长裤取乐。
“要拚酒吗?赤川先生也真是学不乖,你赢不了的。”
“不,要拚的是这女孩。我看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。”
“喂喂,别乱来。”
“不能以貌识人。”
虽然没找到李白先生,但能够遇见现任诡辩社社员真教人高兴。他们在活像地牢的酒馆一角跳着诡异的诡辩舞,因此绝不可能认错。相差三十来岁的学长与学弟彼此感慨无限,大跳一场诡辩舞之后意气相投,肩搭着肩唱起胡乱编的“诡辩歌”。
即将负笈英国的高坂先生身受红领带大叔集中炮火激励——“要有日本男儿的骄傲”、“好好用功”、“焚膏继晷”、“别死啊”——高坂先生虽不明所以,也应道“我会努力的”。不过高坂先生似乎还没死心,不时便听到他口中咕哝着“奈绪子、奈绪子”。热闹一场之后,他们也与我们同行。
这时羽贯小姐已被醉意推下沉默深渊,被众人奉为“沉睡的狮子”,由樋口先生背在背上。不过每次醒来她就声称“你的就是我的”,抢过别人的啤酒狂喝豪饮,高喊“先斗町最棒”,还大舔我的脸颊。醒来的狮子没人制得住。
另一方面,樋口先生每到一处便展现天狗绝技,或从口里吐出鲤鱼旗,从窗户飘放至夜空中,或从耳朵里取出品味欠佳的金色招财猫,每每受到众人的喝采。
鲤鱼旗一路飘到先斗町的马路上,夜游的人想必会大吃一惊吧。金色招财猫犹如俄罗斯套偶一一生出小招财猫,酒馆被大大小小的招财猫占据,店主暴跳如雷,樋口先生见状飘上天花板逃到角落,在谁也抓不着的地方放声大笑。
他不是像天狗,他就是天狗啊。
我在愉快的宴席一角尽情喝酒,祈祷能够遇见李白先生和伪电气白兰。
将热闹欢乐由一家店带往另一家店,我们像是夜行的奇幻诡谲马戏团,又像是自行举行了一场小型衹园祭。
◎
就在我们来到先斗町的北边尽头,看得见歌舞练场的地方,遇见了从打烊的咖啡店出来的一行人。
那是今晚设宴庆祝结婚的新人,想必应该是续过一摊又一摊的第n摊了吧?紧紧依偎在一起的,便是那对以不畏天地的热情恩爱震慑世间的新郎新娘。我们热闹的队伍朝他们走去,那群人不明白遇上什么状况,都紧张起来。
“奈绪子。”高坂先生说着停下脚步,诡辩社社员为之鼓噪。
“咦,康夫?”社长说着哼了一声,众前诡辩社社员为之哗然。
即将放洋的学生与现为人妻的伊人,以及迎接耳顺之年的父亲与新婚的儿子,在夜晚的街头相遇了。一种不可思议的庄严笼罩四周,每个人都设法想从醉醺醺的脑袋绞出脑汁,思考该如何打破这奇异的沉默,这时,几张古朴的纸片从天而降。
羽贯小姐拾了起来,奇道:“喔喔,这是?”六十岁的大叔和诡辩社社员也纷纷捡拾纸片,兴趣十足地研究起来。我也捡起一张,发现那是男女以千奇百怪的姿势交缠、似曾相识的春宫画的碎片。这时,一声痛彻心肺的嚎叫与春宫画碎片一同从天而降。
“一切都完了!”
众人不约而同往上看。
道路两旁,西侧是咖啡店,东侧则是气派的料亭。
只见东堂先生将脚跨在料亭三楼的栏杆上,像个歌舞伎演员般身子探出来,宛如演出最后高xdx潮的侠盗石川五右卫门,睥睨着深夜的先斗町。他愤怒地撕破珍藏的春宫画,整条手臂极力伸向半空,像赶鬼般撒下纸片。
每当在空中松开手掌,他都痛心地喊了声“畜牲”。身躯交缠的无数男女飞往为屋檐遮蔽的狭小夜空,一一落在石板路上,在窄巷细弄中盘旋,最后被风吹散不知所终。
在我看来,这情景有如将灵魂切碎随风而去。
“真是绝景。”樋口先生傻眼低语。
料亭的三楼也有许多人。有人试图安抚东堂先生激动的情绪,但遭他痛骂“敢靠过来我就一头跳下去”、“我死给你们看”。
东堂先生在哭。
“东堂先生!”我不禁高喊。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喃喃地喊了声“爸爸”。开口的,竟是新娘子。
◎
读者诸贤大安。
夜半三更,我在京料理铺“千岁屋”的大宴会厅一隅,像只陈年醋瓮般又酸又闷。我没有遇见她。东堂找出来的那个旧书店老板酒品奇差,令我际遇凄惨,如今想告退亦不可得,只能硬着头皮膛这浑水,与他们同船共命。
历经几轮宴饮厮杀,我们抵达了闺房调查团的临时拍卖会。这时午夜已过,但料亭的小老板也是闺房调查团一员,便答应了东堂的无理要求。这些好事者做事还真是乱来。
东堂望着摆在眼前的众多春宫画,紧闭的嘴角下垂。
取下隔间纸门豁然开阔的宴会厅空荡荡的,四处可见摆了热水壶、茶壶与茶杯的托盘,以及宛如紫色豆沙包的坐垫。从面向鸭川的玻璃窗看出去,可见黑暗的鸭川与京阪三条车站一带的灯光。
不久,商店老板、银行员等男男女女各色各样的团员睁着惺忪睡眼来到。据说有个京都大学附近的理发店老板还特地骑脚踏车前来。他们三五成群坐在坐垫上,或抽烟或喝茶,闲话没说几句。
就在旧书店老板宣布闺房调查团集会开始,东堂的床笫收藏品即将消失于垂涎不已的好事者怀中,手机铃声纷纷从宴会厅里排排而坐的人群间响起,然后一则传闻被兴奋地传诵。
“喂,听说李白翁要拚酒。”理发店老板大声说。
据传闻,有个怪人正在这一带走动,想找李白翁展开世纪之争。这人物身形巨大,全身长达两公尺,穿着破烂浴衣,是个有“沉睡之狮”之称的花和尚。据说这名会从嘴里吐出数不尽的鲤鱼旗的怪杰,是为了打倒李白翁远自陆奥(日本东北地方)上京的。什么怪杰,我看分明就是妖怪嘛!
团员议论纷纷。
“好久没人找李白先生拚酒了。”
“可是今晚没看到李白先生啊。”
“会在哪里举办呢?”
“真想去凑凑热闹。”
大宴会厅顿时骚动不已,众人心中早已将东堂的收藏置之度外。
啊啊,真讨厌,竟然得将珍爱的收藏交给这些人,真教人难以忍受——内心强忍无奈、一直静坐不动的东堂,眼见场内的紧张气氛松懈下来,自制力终于突破了临界点。与妻女的离别、欠李白翁的债务、消失的锦鲤、即将四散的收藏,种种思绪排山倒海而来,东堂再也不愿耍弄手段、想方设法了。什么都不管了!与其要屈辱地贱卖心爱收藏,不如亲手毁掉一切,再毁掉自己!想必他是如此痛下决心的吧。
只见东堂突然抱着自己的收藏冲到面大路的窗边,跨过栏杆倾身而出。
“我谁也不卖!”
他叫喊着,随后竟动手撕毁春宫画。
满座为之惊愕。
三更半夜把人叫出来,这白痴到底想干什么!?
调查团的团员纷纷起身试图制住东堂,却遭他威胁“敢靠过来我就一头跳下去”,最后众人只能眼睁睁目睹贵重的文化遗产化为纸层,任谁也阻止不了。
就在我躺着悠悠喝茶欣赏这场骚动时,听见了春宫画飘落的先斗町街头传来她的呼喊。我忍不住跳了起来。
“东堂先生!”她这么叫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