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你弓马娴熟?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呢!
裴妍不高兴地道:“阿兄别得意。你们午晌后还有数算课,据说极难。阿兄识字都要四年,数算还不知要学多久哩!”
这话极不中听,一旁的张茂眉头微皱。
没想裴憬哈哈一笑,道:“阿妹才要小心,据说宫里来的老尚宫要求极严,还会拿戒尺打手心哩!就阿妹那绣工,不知要挨多少下板子呢!”
得,半斤八两,张茂高挑的眉毛放了下来,看来这对兄妹平日里就是这么说话的。
“阿茂,方才听你说,你十岁就入了行伍?”裴憬见一旁的张茂一直不说话,忍不住与他搭讪。
张茂点头:“茂曾在征西军服过役。”
裴憬和裴妍对视一眼,突然围了过来。
张茂浑身一激灵,直觉不好。他似乎从这对兄妹的眼里看到了无数亮闪闪的星星。
“阿茂,行伍里面是怎样的?也每天读书习字么?”裴憬问。
“阿茂哥,你见过胡人吗?之前我去贾表哥家看到过白皮肤蓝眼睛的胡姬,那里的人都长那样吗?”裴妍问。
“阿茂,那些胡人打仗厉害吗?还是我们更厉害?”裴憬接着问。
“阿茂哥上过战场?那岂不是杀过人?会害怕吗?”裴妍突然想起这件可怕的事。
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,张茂只觉耳畔嗡嗡作响,却不知从何答起。提起军营和战场,他当然是熟悉的,可他不认为这些事情适合跟这对养尊处优的兄妹讲。
恰好裴葑自后堂转了出来,张茂赶紧咳嗽一声,小声道:“夫子来了,茂得空再与二位细说。”
……
上午的经义结束后,裴妍有些不高兴地看着风荷雨荷收拾学具——后院小郭氏派来大丫鬟剑兰催她回去。
裴憬虽然同情妹妹,但他也没办法,只好一再承诺晚上去找妹妹叙话,好歹把人送走了。
张茂暗自松了一口气,小女郎真不好哄。
下半晌,裴妍在自己的小院里休憩不过片刻,就迎来一位姓秦的女尚宫,说是宫里退役、被河东裴氏请来供养在族里、专教族中女郎绣法技艺的。
裴妍无比羡慕起裴妡来,至少她在宫里有公主和清风表姊陪着,就算做这缝缝补补的事也是三个人一起做,说说笑笑的,比她一个人在老尚宫的眼皮底下穿针拉线强多了!
女红什么的,裴妍最不喜欢了,几度想闹脾气走人。无奈裴憬的话着实吓人,她悄悄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老尚宫,只觉她面容肃穆,举手投足气势十足,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人,自己先就蔫了,生怕不听话会被打手板,难得耐着性子,跟着老尚宫绣了一个时辰的花样。
然而,没过多久,后院突然一阵人马响动。风荷雨荷去外面打探消息,回来禀报说,大郎从马上甩下来了!
裴妍听罢,心忧如焚,落马是大事,每年都有因为骑马不慎而摔死的郎君!她顾不得眼前的老尚宫,提起裙摆就往马场跑,快到时,恰与闻讯赶来的小郭氏汇合。
小郭氏和裴妍赶到的时候,裴憬已经被挪到了马场边缘用来更衣的厢房里。
裴妍还没进门,就听见他凄厉地哭嚎:“疼煞疼煞,茂弟轻点……”
小郭氏大惊,顾不得跪在脚边请罪的一众部曲,赶紧入内。裴妍也跟着阿母上前。
就见裴憬正白着脸躺在一方长榻上,右腿胫衣撩到腿弯处,露出一大片被擦伤的肌肤。他细皮嫩肉,更显得腿上的擦伤红肿可怕。
张茂正半跪在地给他上药酒。看到小郭氏,他微愣片刻,放下药酒,一瘸一拐地起身朝郭夫人一揖到底:“茂看护不利,致大郎受伤。请夫人责罚。”
话音未落,裴憬一下跳将起来,不想牵动伤腿,“嘶”地一声又躺回去。
小郭氏赶紧扶住他,责备道:“这是作甚,快躺好!”
裴憬道:“阿母,不怪阿茂,是我没听教习的话,硬要逞强跑马,这才摔了下来。”
这时,方才跪在门外、负责教习骑术的部曲裴符也赶进来陈情:“大郎落马,若非张郎君跳马接住,后果不堪设想。符忝为教习,却教导看护不利,求夫人责罚!”
原来,这是裴憬第一次骑马,裴符建议他先坐在马上,由马奴牵着到处走走,先适应马上的节奏再说。张茂则骑马跟在他的身侧看护着。
然而,裴憬骑着骑着,觉得骑马好像没那么难,何况被人牵着走也太无趣了。于是一鞭子挥退马奴,想自己慢跑两圈。然而他控制不住策马的力度,一鞭子下去,马就蹶蹄狂奔起来,裴憬哪里坐得稳,一下子就自马上栽了下来。
这一切不过须臾,候在一旁的部曲马奴压根反应不过来。
幸好他的身侧有张茂,就见张茂飞身从马上落下,将快要落地的裴憬一把抱住,自己以身做垫,这才让裴憬平安落了地,即便这样,两个人也抱着在地上滚了三四圈才停下来。裴憬的腿伤就是这么蹭出来的。
小郭氏听罢仍觉得后怕,她对张茂的舍身救主很是感激,扶起他道:“幸得有阿茂,不然阿憬岂非凶多吉少?”又问身后乳媪:“顾和缓(和缓是魏晋对医生的尊称)怎的还不来?”
这时,顾郎中匆匆赶到。裴府临街就是有名的医馆,里面坐诊的顾郎中是裴家用惯了的。
他先给裴憬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,回郭夫人道:“亭侯无大碍,只是些许皮肉伤,养上数日即可。”
小郭氏彻底放下心来,又让他给张茂看诊。
张茂脸色微肃,正歪身胡坐在一旁的矮塌上。
顾郎中亦给他从头检查到脚。至腿上时,顾郎中突然眼神一凛,抬头看了他一眼。张茂脸上却仍是没有表情。
顾郎中赶紧半跪在地,轻手轻脚将他的腿掰直,又吩咐一旁童子拿夹板,替他正骨。
裴妍看到张茂额上隐有冷汗,似是极为痛苦,奇道:“阿茂哥,你冷吗?”
顾郎中手上动作不停,敬佩道:“小郎胫骨内错,常人定哀嚎不止,小郎却神情自若,纵当年关公刮骨疗毒不过疼痛若此,老朽佩服!”
众人大惊,这才发现张茂的脸比裴憬的更白。
裴憬只是蹭破点皮,就嚎成这样,张茂腿都折了,却跟没事人似的,方才又是扶裴憬进屋,又是给他抹药酒,又是给郭夫人赔罪的,全然没提自己受伤的事儿!
一时间,众人都挺敬佩这个十四岁的少年。
尤其裴憬,一下子不敢吭声了,自己这么点小伤跟张茂的比起来差远了,人家一声都没吭,自己却嚎成这样,丢人不!
小郭氏心疼道:“这孩子,受伤也不说句话,幸得顾和缓看出来,不然我等怎么给你阿耶交代。”
张茂却扯开嘴角,浅笑道:“不碍的,茂在军中……些许小伤……常有的……”
裴妍就站在他身侧,方才不觉得,现下却觉得他浑身都在打摆子,赶紧拿手扶住他,却发现他浑身滚烫。她忍不住叫顾和缓。
顾郎中摸了摸他的脑门,道:“不好,这是起热了。”转身对小郭氏道:“请夫人备一桶热汤,屏退女眷,老朽要为张郎君祛热。”这是要解衣散热了。跌伤腿不可怕,但是起热会死人的!
小郭氏赶紧照做,又拉着裴妍、裴憬,并一干闲杂人等退出内室,聚在廊庑下等消息。
这时王夫人也到了。王夫人的母亲(司空王戎的妻子)近日身体不适,她今日原本回娘家侍疾,却惊闻家中大郎君出了事,幸而她娘家离裴家不远,闻讯匆匆赶了回来。一路上,听说大郎君无碍,只是张小郎腿折了,这才略放下心来。
见到妯娌小郭氏和裴憬后,王夫人先对着裴憬嘘寒问暖一番,又和小郭氏问了张茂的情况,见并无大事,便借口给老夫人复命,留下大丫鬟吟秋看顾,自己先行回去了。
不多久,顾郎中自内室走出,对郭夫人复命道:“张小郎已饮下汤药,热症有所缓解,腿伤也已固定住,只是还需人看护,每半个时辰擦洗一次。待烧退尽,再将养半月,便无大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