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睁眼时,太阳穴还在断断续续地抽痛。
宿以山手撑起身子,落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车厢。
帘子随着马车晃动而起伏,泄进点点阳光。
外面隐约传来赶车的吆喝声,透进车厢内部,声音有点闷。
宿以山缓过神来,朝着木窗挪了几步,伸手将帘子掀起一个角。
外面阳光正盛,他眯了眯眼,目光环视一圈过后,不由得皱眉。
这是他的记忆。
是他被送上山,献祭成“山神”新娘的那一刻。
外面的面孔都极为熟悉,村长赫然在列,此时头一点一点的,正打着瞌睡。
宿以山放下帘子,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。
算算时间,再过一刻钟游朝玉就会碰到他,然后将他从魔物手中救下,问他要不要一起回门派。
会是这样发展下去吗?
一刻钟后,马车的颠簸还在继续,却没有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。
果然不会和原来一模一样。
宿以山闭目养神,准备应对接下来的事情。
说不定,这一次会见到那个所谓的“山神”。
他小时候经常从别人口中听说关于山神的传说,一直对此颇为怀疑。
保护生灵的神祇,怎么可能依靠别人朝他献祭活人为生?
从前的山神可能不假,而之后的山神,更有可能是披着皮的魔物。
但当时大多数人都因为干旱而惶惶不安,根本来不及细想起其中的诡异之处。
而宿以山没机会说,也没人听他说。
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“新娘”被送到山上,从此音信全无。
最后就轮到了他自己。
马车停止了颠簸,宿以山睁开眼。
一条腿踏上车厢,马车微微下沉。
宿以山看向来人,媒婆嘴边长了颗硕大的痦子,脸上沟壑横生。
媒婆骤然和宿以山对上视线,不由得呼吸一滞。
村里人人都说宿以山是个灾星,不仅是因为觉得他克死了他娘,更是因为宿以山长得不像这个村子里的人。
容貌清冷,气质出尘,更像是误入人间的仙。
对于自身未曾接触过的事情,人们会展开无穷无尽的想象。于是事实在其中变得扭曲,妖魔化。
但媒婆不得不承认,宿以山的确是好看的。
所以在村中适龄女人死的死,嫁的嫁时,他们才会想到宿以山。
想到此处,媒婆深吸一口气,硬生生对着宿以山挤出一个笑脸来。
她也是迫不得已,一家老小的命都捏在村长手里,只盼望宿以山死后别记恨她。
要记恨,也应该先记恨他爹才是。
媒婆清了清嗓子,尽力放柔声音道:“已经到地方了,下来吧。”
宿以山看了她一眼,忽略了媒婆伸出的那只手,掀起帘子下了马车。
媒婆讪讪收回手,鼓起勇气道:“那个……把盖头盖上吧,要不然不吉利。”
说着,伸出手中紧紧攥着的红布。
宿以山沉默半晌,接过红布盖在头上。
媒婆及时伸出胳膊,让宿以山的手搭在上面,缓缓朝着山神的府邸走去。
视野全部被红布遮盖,宿以山低下头,只能看到自己的脚。
游朝玉还没出现。
之后的走向无非两种可能,一种是在进入府邸后游朝玉出现,一种是进入府邸后只有他一人,需要自己逃出去。
梁絮给他设置的出路会是哪一种?
前面三次场景的转换,都隐约被一条线串联起来,心中思绪如同迷雾一般,让他找不见那条线。
山路崎岖,绕过好几个弯之后,面前的场景和刚才毫无差异。
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,一条羊肠小道横贯其间,明明外面阳光大好,树林内部的光线全被树叶遮挡,看起来有些阴森。
媒婆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但还是没抛下宿以山,硬着头皮继续顺着之前的记忆往前走。
又过了许久,他们一行人才离开树林,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。
尽管来过许多次,但还是觉得山林到处都充斥着诡异。夜深人静时分,总能隐约听到其中传来的哭泣声。
就像是那些被送给山神的新娘灵魂尚在一般。
宿以山数着脚下的步子,一直到第九千步时,眼前出现了一级台阶。
媒婆也在此刻停了下来,对着宿以山说道:“这里就是山神的府邸了。”
说罢,就没了声音。
宿以山静静站立着,等待媒婆接下来的话。
缄默片刻后,手里被塞了一个东西。
手掌长度,冰凉,边缘锋利。
是刀片。
媒婆笑着朝后面的人道:“你们稍等等,我和新娘子说几句体己话。”
宿以山微微弯下腰,耳边传来微弱的声音:“……若是熬不下去了,就拿这个自尽。”
声音很轻,一转眼就消散在风中。
宿以山沉默,没说话。
媒婆神色不变,拉开和宿以山的距离之后,语气轻松:“我送他进去就行,你们几个在外面等着。”
话音落下,扶着宿以山的手臂踏上台阶。
府邸内传来觥筹交错的声响,媒婆领着他进入一间屋子。
直到宿以山坐下之后,媒婆才叹了口气。
“你自己保重吧。”
脚步声逐渐走远,房间重新归于静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