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广陵王对阿娟为数不多的印象里,这姑娘说话细若蚊咛,整个人看不清眉目神态。每回见她时都跟在别的蛾身后,每回看过一眼就忘记。
她像是用茶水在桌上写出的一行糊字,力求活得无人记住,眨眼转身就消失无痕。而今,平淡到连自己的死亡也不放在心上,才终于让人注意起来。
广陵王沿着地牢的悬梯往下走,走到一半,就听有人喊了句“楼主”。她循声望去,正看到一排十来架站笼里各关着蓬头垢面的人,阿娟是里面唯一一个抬起头对她微笑的。
“本王记得你。”广陵王在几名刑官的行礼声中直直走去,停在阿娟跟前, “当年带蛾部死士去调查五斗米教时,沿途遇饥荒战乱,你哥哥牺牲了。你们有过功。”
“楼主记性真好。那是我第一次出差,第一次亲手处理那么多死人。”
“现在还怕死人吗?”
阿娟摇摇头,笑得腼腆:“连自己死也不怕了。”
“死得难受,也不怕吗?听说就你不肯招。他们招完了,还得拿参汤吊着,陪你熬这站刑。”
“等见完云雀,我自会将知道的所有事如实禀报。”
“为了替天蛾传话?”
“嗯,我知道自己要死了,认识他的很多人都要死了。但今后这世上该有人记着他。”
“本王会记得他。”广陵王将目光往下移,那枷人颈的洞口已积了寸许厚油,是从前受刑的人留下的,而今刮了许多在阿娟脖子上,黑腻腻触目惊心。她莫名就有些伤感起来,随即一笑:年岁渐长,心肠反倒不似从前麻木。
“十多年前,本王在广陵张榜纳贤,天蛾带着你们前来投奔。就为了几袋米,为了你们这些跟着他的人不被饿死,他在榜前拔刀,当场杀了陶谦派来捣乱的人。所以,凭你们之间的感情,会随他叛变也并不奇怪。”
“还有些事,有的人不该忘记。楼主,请让我见一眼云雀。”
“不必见她。你替天蛾拿来的那瓶巫药,我代为转交。”广陵王抬手示意,身后立刻有人弓腰碎步而来,呈过一个木托盘,上面摆着个流光溢彩的云母瓶。
她随手捞起瓶子,举到面前转着看了会儿:“就为了这玩意,被人说动……连张首座都治不来的失忆,里八华那群不中用的余孽能解决?”
云雀失忆是许多年前的事。在那之前,她和天蛾曾是一对情侣。
阿娟抬头,两颗黑亮的眼珠隐在头发后面,随着广陵王手中动作上下左右转动。广陵王发觉她提起了呼吸,便不再把玩那瓶子,反手放回托盘。
“楼主……”她动了动手脚,站笼哐哐作响,“请让我见云雀……我还有别的话要说。说完以后,要杀要剐悉听尊便。”
广陵王站起身,走到阿娟跟前,最后看她一会儿。
“你确定,天蛾真的让你把这药交给她吗?”
阿娟忽然垂下眼。地牢里很安静,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。
“我看过别人的供词。天蛾说,若他死了,就请他们把这药销毁干净。可他们无论如何找不到这瓶药。原来在你这里藏着。”
“……请让我见云雀。”
阿娟再不肯说别的话了,只重复这么一句。
“好。”广陵王叹口气,转身命人将阿娟提到单独的刑室去,再叫地牢外候着的云雀下来谈话。然后吩咐刑官:“问完话就不要站了,给他们坐下吃顿饱饭,痛快上路。”
约莫半个时辰后,云雀白着脸从地牢里走出来。她本就是细长条身材,秀气的面庞上少有血气,这会儿瞧着倒像是病了一样,郁郁不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