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如今为什么只剩一副残躯，缩在没有阳光的冰冷地面之下？堂堂一代豪杰，为什么孤独地躺在金银成堆的墓室里，遭那未知的虫噬蛇咬、土埋水淹，落得个面目全非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……

是不是他抢走了大哥的平安与姻缘，是不是他害了大哥，叫他不得幸福美满？如今他混得这般落魄模样，一定是大哥生气，有意惩罚他——他知道孙策不会，但他宁可折磨自己，然后当作是这样。否则魂魄永无安宁之日。

他要把手链还给大哥。

……他已经没有想要送手链的女子了。

原先或许有一个，但今后不会有了。

孙权轻轻地将红手链放在墓碑前，好像生怕惊扰了大哥沉睡的灵魂。然后，以跪拜之姿匍匐在地，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。

起不了身，这辈子都在兄长面前，起不了身。

他以为自己这些天已哭够了，却不料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。心中绞痛，如坠炼狱。

他逼自己回想着，大哥遇刺前，遇刺时，遇刺后，他都在干些什么鬼迷心窍的混账事。哈！他居然无耻地喜欢上大哥的女人，为她哭哭啼啼、赴汤蹈火；被她踩着脸呼来唤去，内心还要窃喜——尽管说，于他而言，这梦不到求不得的美事，于她只是一时兴起的逗弄，甚至懒得过一下脑子。

……可那时在狱中，他是真的很爱她，发了誓不会辜负她。从前在乌桓的一幕幕如映眼前：那么高又那么低的白云下，风吹草低茫茫无垠的原野上，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，有多甜蜜过，现在就加以百倍变为痛苦还到自己身上。

广陵王明明是对不起大哥，也对不起江东的。而他则更为卑劣，如今以一己之私负了所有人。

他最该下地狱，做那永世不得超生的孽鬼！

孙权抬起手，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。他有些头晕眼花，晃了晃身子，趴在地上，哭得直抽噎。

又下起小雨。大约是南方的黄梅季到了，近来阴雨连绵，难见天日。雨水点点滴滴地落在他身上，像老天爷在叩问他罪孽深重的良心。

也不知哭了多久，他昏昏沉沉地在地上睡去。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，明明卧在故人坟前，却连一个梦也没有。

清晨的阳光温柔地照在他身上，孙权醒了。

他仰面朝天地躺着，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缓缓睁眼。世界在他眼里一时黑，一时亮。天空疏净无云，四围是林涛阵阵，摇晃着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。

若有认识他的人看见他，一定会被吓一跳：少年面色灰白，眼中布满了血丝，原先青翠灵动的瞳孔掺入浑浊的灰绿，仿佛一夜之间垂垂老去。

孙权坐起身，只觉得眼睛酸痛又干涩，挤不出一滴泪来。他大概是已流干了这辈子的泪，从前最最爱哭的少年，往后再不会哭。

他站起来，拍拍身上的灰，走向一旁淙淙流动的小溪，见水中卵石细鱼清晰分明，映着身后树影，和面无表情的自己。

孙权撩了几捧水，随意洗过脸，便转身离开，再不回头。